Shiver
颤抖
作者: 严冬冬   图片: 严冬冬

路线示意

2010年8月16-20日,我和李兰、赵兴政搭档,从西侧(结斯沟一侧)攀登了位于双桥沟与结斯沟之间,海拔5694米的阿妣山。由于冲顶日(18日)当天从始至终天气较差,在顶峰附近的能见度始终不超过几十米,我们并不是非常确定最终登上的是否是真的顶峰,因为我们的最后一段路线是沿西南山脊攀登,而按照地图,西南山脊与东南山脊交汇的最高点在真正的主峰南侧百余米的地方,二者之间还隔着落差在20-40米之间的鞍部。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只有今后在天气晴好的秋冬季再去攀登一次阿妣山才能确定了。不过,从西侧经由西南山脊登上“阿妣山南顶”,仍然可以算是一条相对较为完整的新路线。我们把这条路线命名为“颤抖”,定级IV,5.7/AI3/M2,高差800米(从海拔约4900米处碎石坡上的营地起算)。这应该是阿妣山迄今为止难度、危险性和投入度需求最低的一条路线,并且接近也比较方便,对于想要比较容易地登上这座美丽山峰的队伍,应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地形

Google Earth上的阿妣山

打开Google Earth,在四姑娘山区可以比较容易地找到阿妣山的位置。从双桥沟方向遥望阿妣山南壁,是一面线条简洁的三角形花岗岩山壁,隔着一二十公里就可以看出壁面上的落石危险,而这座山峰的西侧则缓和得多也安全得多,我们此次的攀爬路线除上冰川舌的一段多绳距将来可能会因冰川变化而造成落冰之外,全程都无需担心上方坠落物的威胁。

我们的路线首先从南面上到西侧支山脊,沿西侧支山脊前进至冰川舌下,翻上冰川舌,沿冰川一路上行,通过两处断层区后跨越西南山脊北侧的冰川背隙,沿西南山脊北壁攀爬约100米50度左右的冰壁(坡)后上到脊线冰雪与岩石交界处,再沿脊线向上不到200米(距离,非高差)即可到达我们现在怀疑是南顶的峰尖。如果这一峰尖真的只是南顶,那么向北通往顶峰还有100-200米的岩石山脊要通过。

尽管我在去年曾经把这条路线叫做“阿妣山西壁”路线,但真正的阿妣山西壁在夏季应该算是太过危险而不可攀的,我们在此次攀登过程中透过迷雾听见了不知多少次从西壁传来的落石声音。严格地说,“颤抖”路线应该算是阿妣山“西侧支山脊-西侧冰川-西南山脊北壁-西南山脊路线”。

缘起

第一次尝试从西侧攀登阿妣山是在去年7月,我跟之前在清华登山队的队友何浪搭档,同样是在潮湿、雨雪和大雾中攀登,只不过时间花得更长,并且由于犹豫和思想上的束缚,在冲顶日下午2点多爬上西南山脊脊线后就选择了放弃下撤。我们把帐篷搭在了冰舌末端附近一处紧靠岩壁的平台上,本来上面如果有落石的话会从平台上方飞出去,但我们白日攀爬在路线上制造的松冰掉下来后却是贴着岩面滑下来,两轮落冰就彻底打烂了帐篷,后半夜只能缩在平台下面几米处的悬岩下熬过,被整夜的雨水搞得浑身透湿。那要算是我迄今为止在登山中遇到的最狼狈的几次经历之一,下山后十个手指尖都因为轻微冻伤而发麻,过了快一个月才好。

第二次是在去年11月,我跟周鹏再度尝试幺妹峰南壁之前,尽管我刚从东念青6614峰回来已经适应得很彻底了,但周鹏却是才从北京过来,所以我们计划跟当时也在日隆的朋友孟春一起进趟结斯沟,从西侧爬爬阿妣,一方面算作适应,另一方面说不定机缘巧合就完成了这条路线。结果在西侧支山脊上海拔不到5000米的地方宿营一晚之后,我们出于状态和时间考虑而没有再向上攀登,直接选择了下撤,当晚回到日隆,计划中的攀登变成了一次负重徒步。这样省出来的一天时间让我们得以抓住好天气窗口平安登顶了幺妹峰,却也把阿妣这个没能实现的念想留了下来。

今年7月跟清华登山队去各拉丹东之后,我从格尔木去拉萨找李兰,然后一起来到新疆准备在博格达附近登一圈,却没想到大本营有新疆登协的队伍,坚持原本的偷登计划只会带来麻烦,而我们当然不可能花4000块钱去注册一座5000米级已登峰,更别提联络官的天价了。最后,我们只尝试了一下攀登博格达主峰东侧的一座海拔估计在5200-5300米的山头,就出山回了乌鲁木齐。这次尝试的过程非常戏剧性,我们选择了一条难度和危险性不大、暴露感却很强的山脊路线,然后偏巧赶在在山里的6天中天气最差的一天往山上爬,结果在寒风和湿雪的夹攻下,花6个小时只爬升了700米(预定路线高差的一半)就狼狈而退,回到冰川上发现帐篷被风吹走了,睡袋什么的散落在一两百米见方的冰川上。好在大部分东西都捡了回来,最后丢掉的只有两张垫子、李兰的杂物袋和大部分垃圾,被吹到侧碛堆里的帐篷也基本完好,只撕了一个小口。钻在潮湿的睡袋里、垫着绳子和背包睡在冰面上的感觉尽管称不上享受,却总比一无所有在冰川上或者山脊上露宿要好太多太多了。

从博格达出来,终究是心有不甘,想给自己一次“正常”点的攀登作为补偿,于是又想到了阿妣。8月的天气不会比7月好,但去年的尝试已经证明了即使在夏季的坏天气里,尝试这条路线也是完全可行的。我们在博格达已经尝试了寒冷+潮湿的滋味,觉得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在去成都的火车上,我们突发奇想,觉得再找第三个搭档一起或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李兰认识的成都攀登者们都安排不开时间,最后我想到了在清华读大三的赵兴政。他是之前去各拉丹东队伍的攀登队长,对这种形式的登山非常向往,此时正在藏南游玩。他回复说可以及时赶到成都,刚好赶得上一起出发。

接近路线

15日从成都出发去日隆,16日到结斯沟里的向花村投宿一晚,17日先坐两个多小时的拖拉机到达山脚沟(结斯沟在向花村北分为两股,山脚沟是向东的岔沟)里第三道牛栏处的人家,然后开始徒步进山,这时大约是上午11点。

从第三道牛栏处向上徒步30-40分钟,就该过河转进通往阿妣山的岔沟了。最合适的走法是进入西侧支山脊南边的岔沟,过河处在沟口偏北的地方,一棵被伐倒的大松树成了横跨急流的桥梁。我在去年跟何浪来的时候,是从支山脊北边的岔沟进的山,不仅过河需要脱鞋趟水,而且上山脊需要通过一小段岩壁,不像南边可以从碎石坡绕上去。

进入岔沟口后起先有牧人和牛羊踩出的小径,上升了几百米后草坡为碎石坡所取代,小径也就消失了。由于夏季没有积雪,所以我们需要找到有水源的地方才能宿营。碎石坡的上部有一条狭长的冰带,顶端有山上的融水从岩壁上流下来,末端则延伸出很远,我们估计应该在山上落石的威胁范围之外。于是在冰带末端用石块堆了个平台,把帐篷搭在上面。这里的海拔在4900米左右,从下拖拉机的地方爬升上来花了5个小时。赵兴政拎着水袋上到冰带顶端去打水,却因为无法接近水流下来的位置而没有打到,还好我和李兰在冰带末端的碎石中间挖了个半米深的坑,挖出了下面原本只能隐约听到的流水,这样就不必融化冰雪烧水了。

很简单地确定了计划:18日早晨4点半起床,6点钟(天亮时间)之前出发,只带当天的路餐,尝试一日single-push。

攀登

这一夜我和赵兴政都没有睡好,只有李兰睡得还算熟。早晨准时起床出发,等到天亮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完了从营地到山脊侧面岩壁之间的碎石坡,开始攀爬不陡的岩壁了。其实如果横切一段距离,就可以一路沿碎石坡走上山脊,但根据前一天的观察,我觉得岩壁不会很难,这样应该可以节省时间。

李兰在保护

结果事实并非如此,穿着高山靴、背着装备攀爬潮湿的倾斜岩壁比料想的要难,在一处地方甚至需要设置保护站,抛下绳子,保护赵兴政跟攀上来。等到我们上了山脊,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西侧支山脊的岩质以板岩为主,途中有两处十来米的台阶,板岩形成了类似楼梯状的结构,只要每次发力之前测试好岩石的稳固性,攀爬起来就十分方便。不到8点半,我们已经站在去年7月用作营地的岩石平台上了,这里的海拔大约有5100米。

通往冰舌末端是将近一整段绳距的倾斜岩壁,前半段平均五六十度,估计难度在5.7,后半段是4级的岩石。由于去年就爬过这一段,领攀起来并不慌张,后来看照片,8:51的时候李兰和赵兴政就已经跟攀上来,而我已经在穿冰爪准备上冰舌了。(由于李兰这次新换了没有前卡槽的高山靴,而赵兴政没有自己的冰爪,两人都是在成都借的Grivel G10绑爪,只露出一丁点前齿,在表面松软的夏季冰川冰上很容易松脱,所以这一次全程都由我领攀。我们尽管是3个人,却是按两人的要求携带的装备——50米8.2毫米半绳配55米6毫米下降绳,所以无法进行正常的一带二多段操作,只能“串联”,赵兴政系在绳子上大约45米的地方,李兰系在绳端。)

从下面看去,这一段不过就是2级的冰,但是一上冰就发现比看上去陡得多,前半段大部分地方在七八十度。好在背包已经基本清空,连机械塞岩塞都给了李兰背,无负重攀爬这估计在3级的冰倒也不是难事。因为实际可以利用的绳长只有45米左右,一段绳距没有翻出冰舌,又接了半段才来到冰面上。冰川比我记忆中要陡,一开始就在20度以上,再往上甚至更陡,质地是冰表面盖着几厘米疏松的软雪。我们采用行进间保护,随时保证绳子至少扣在一根冰锥上,走了一两百米就来到第一处断层前。

仍旧需要攀冰,是覆盖着松雪和烂冰的六七十度冰面,爬了十几米后坡度缩减到50度左右,45米绳长依然一段爬不完,接了半段。顶上居然是一条横亘的雪脊,大约有三四米高,两米来厚,翻过去就是第二段断层下面的冰裂缝,已经被冰雪填实了。用锤头冰镐把铲头冰镐敲进雪里,保护两人跟攀上来。

断层分为上下两个梯阶,下面的梯阶断面在右,上面的在左。表面松软的仰角冰川断面自然是不可攀的,我们需要先往左通过裂缝上的雪桥,攀爬十来米的50度冰壁/坡,再往右横切一段绳距左右,从上面的断面右边四五十度的冰雪坡上通过。如果只有我和李兰两个人,这样的地形可以一路短绳结组,但赵兴政的攀登经验并不是很多,绳子上需要有保护点。因为两个断层中间的横切是雪坡地形,无法打冰锥,所以只好在赵兴政即将爬上雪桥之前再度用锤头冰镐把铲头冰镐敲进雪里,扣绳的时候还加了Tibloc,免得绳子绷紧导致我滑坠到下面的断层梯阶边缘下边去。就这样顺利通过了这一段,然后再通过上面的断层梯阶右侧的冰雪坡,到可以看见西南山脊北壁下面的背隙时,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

上山脊之后的第三段(最后一段)冰坡

早晨出发时我们就说,要做好被迫露宿的心理准备,尽管一念之差没做物质准备——没有把炉头和气罐随手塞进包里。现在我铁下心来,就算搞到天黑也要先完成路线,露宿可以在方才断层下面的雪脊旁侧挖雪洞解决。(我的相机因为充电操作失误没法使用,我们没有拍翻上冰舌处的照片,尽管刻意记了地形,还是担心夜里下降会找错位置,所以不敢连夜直接撤下去。)西南山脊北壁是大约100米50多度的冰壁,表面依旧松软,通过背隙的时候我跟赵兴政说,如果他觉得有把握不会滑坠就一直行进间保护上去,如果心里没底就分两段爬。结果他过了背隙之后很快就喊心里没底,我于是拧下两个冰锥开始保护,这一瞬间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在这样的高山长距离低难度冰壁上,行进间保护节省的是时间,而多段攀登节省的则是体力:因为行进间保护不允许跟攀者脱落,所以跟攀者必须要保持跟领攀者差不多的精神状态,而多段攀登除了可以交替休息之外,跟攀者也可以爬得放松得多,如果两人或三人交替领攀的话,这种放松可以让整支绳队多坚持很长的时间。

不过这并不是什么“长距离低难度冰壁”,而是只有100米。由于绳长限制,爬了两段还没到脊线,第三段爬了十几米才到达山脊上冰雪与岩石交汇的地方。岩质依旧是板岩,非常破碎,论难度可能只能算4级攀岩,然而却极难设置可靠的保护点,许多大块的石块一碰即晃,没法作为可信任的手脚点发力。折腾了半天才移动了二三十米的距离,又在离可以舒适站立的平台只有几米的地方用完了绳长,只能就地设置不那么理想的保护站。因为我觉得穿着冰爪爬上这一段很别扭,又出于视野限制看不见上面的路线,想当然地以为一直会是岩石山脊,所以喊下面的两人脱掉冰爪跟攀,结果开始攀爬下一段的时候,没爬出5米就看见上面依然要通过一段四五十度的冰坡。没办法,浪费时间就浪费吧...

我们到达的最高点(南顶?)

冰坡旁边的岩石上居然有液态融水流下来,在水袋里灌了将近两升,因为这时已经是下午5点,已经可以100%确定要在山上露宿了,像这样补充饮用水的机会必须要珍惜。爬完这一段是碎石,然后又是三四十度的冰坡。在这后一段冰坡顶上,我看见一块数米长的大石,从旁边绕过去,发现原本一直向上的山脊再往前(东)就陡转直下,能见度好的时候可以看见齿牙交错的脊线隐现在低处的云雾里。那么,这就是顶峰了?

三个人拿赵兴政勉强还能工作的相机互拍相庆。因为之前没有查阅地图,也没有料到能见度居然如此之低(很快连下方的脊线都完全看不见了),并且往北去的山脊也是向下而非水平或向上,所以我们根本就没有怀疑真正的顶峰可能还在北边。当然,也不排除这就是真顶,而地图上的假顶在南的可能,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前一种可能更大些。无论如何,在当时的我们心目中,这次攀登就算是成功登顶了,接下来要考虑的是下撤和露宿。

露宿与下撤

用攀登绳跟下降绳配合,每一段都可以下完一整段绳长,加上下降时绳子是拉直的,我们下降一段往往就是上攀两段的路程。这样降了5段再加上倒攀,回到了两阶断层中间,此时天已经黑了有一段时间了。

赵兴政在开始横切的地方弄错了路线,往下倒攀了几步,还好李兰在上面及时发现了。等到他们俩到达断层底下的雪脊,我已经一个人断断续续地用冰镐铲头挖了半个小时,挖出来的雪洞只能勉强塞进一个人。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我居然会如此渴望手边能有把雪铲。

三个人轮流挖,又挖了一个小时,起先是站在洞外,然后是钻进已经逐渐成形的洞内加宽加深。起风了,我们的衣裤和手套全都是湿的,在洞外寒冷难忍,所以每个人都宁可每轮在避风的洞内多挖几下。最后的结果是一个刚好能容许我们并排坐在里面的雪洞,脚只能伸到外面,因为洞再挖深就要把雪脊挖穿了。

我们用绳子作为坐垫,背包作为靠背,挤进雪洞里。尽管高山靴里积了不少水(可能主要是一整天积累下来的汗水),但却没办法弄干,只能放松鞋带,让脚部的血液能够顺利循环,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活动脚趾,免得冻伤。我和赵兴政都把羽绒服存在了向花村,三个人只有李兰一件羽绒服,盖在腿上。我在前半夜因为胃反酸呕吐了两次,把羽绒服表面弄脏了,但也顾不得这许多,依旧是盖着。第二次呕吐搞得嘴里满是胆汁的苦味,类似的问题2月底在勒多曼因也发生过,尽管没有这么严重。我觉得原因一方面是连续十几个小时的攀登中食物补充不够,另一方面则是挖好雪洞之后即刻停下来,大腿肌肉完全得不到活动——因为大腿肌肉的活动会刺激胃的蠕动和排空,一整天的连续刺激之后突然得不到这刺激,胃的自主神经系统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

无论如何,总算是在半睡半醒和寒战中捱过了这一夜。天渐渐亮了,我们才看到靴子表面积满了松雪,似乎一夜里雪都没有停。一钻出雪洞就筛糠似地抖个不停,收拾装备、准备继续下撤的动作非常之慢。这样的状态下倒攀很危险,我们下降了10段绳距才回到支山脊的碎石坡上,下午3点终于回到帐篷,简单烧热水吃了些东西,然后断断续续睡了17个小时。而因为硅尼龙的单层帐并不完全防水,我们原本放在帐篷里的睡袋全都已经湿透了,所以这一夜又是寒战连连的一夜。

——你大概能明白这条路线最后为什么被命名为“颤抖”了吧。的确,这是一次很深刻、很独特、很有意思的体验,但我也下定决心如果下次在夏天到四川来登山,一定要带上采用合成填料的睡袋和保暖外套,如果尝试一日single-push的话一定带上炉头和气罐,以及比一日所需稍微多一些的食品。如果能避免,这样的体验还是不重复第二次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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