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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天山长征
作者: 严冬冬   图片: 严冬冬、周鹏、李兰、赵兴政

天山山脉是亚洲中部最大的山脉,东起新疆哈密,西至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横向绵延1700多公里,在中国境内的部分把广袤的新疆大地划分成南疆与北疆。天山所有海拔在6000米以上的大型山峰均分布在西段,其中处在中国境内或边境线上的有7443米的主峰托木尔峰、岩架海拔6995米的汗腾格里峰(由于冰帽厚达十数米,通常被登山界认为是纬度最高的7000米级山峰)、6627米的雪莲峰、6731米的却勒博斯峰等。

天山西段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一侧早在苏联时代就频频有登山者造访,至今仍然是大规模登山探险的热门地带之一,而中国一侧则鲜少有人问津,除托木尔峰、汗腾格里峰早年曾被以科考目的登顶,雪莲主峰、科其喀尔峰(6347米)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有日本队伍以围攻方式攀登之外,就只有雪莲山域自2008年以来开始得到登山者的关注,开辟出了雪莲西峰北壁“白玉之路”(Bruce Normand,Kyle Dempster,Jed Brown)、苏拉马峰北壁(Mick Fowler,Paul Ramsden)等高水平路线。而雪莲山域以西至中哈国境线的几十公里山域,则是至2011年夏季从未有登山者探访,却勒博斯峰及其4座6000米以上卫峰正是处于这片区域。

晴天的大本营

2011年7月,我和周鹏、李兰、赵兴政一起,在这片之前从未有登山者涉足过的山区里,展开了一整个月的探索与攀登。在后半部分的正式攀登阶段,我和周鹏从大本营出发,以却勒博斯主峰北壁一条陡峭的侧脊为目标,展开了长达9天的跋涉与攀登。在两度经历失败的沮丧与希望重萌的振奋之后,我们登顶了一座位于却勒博斯主峰西北方向、毗邻中哈边境、海拔实测5863米的山峰,路线命名为“长征”(V,M2/AI2/55度雪坡,1400米高差)。尽管未能拿下预期目标,这仍旧是一次曲折而深刻的体验。

这次远征早在策划阶段就一波三折。我们最初的关注点是雪莲山域唯一一座尚未被登顶的主要山峰——距离哈达木孜营地最遥远的雪莲东北峰。然而新疆登协的注册费和联络官费用标准甚至超出了我们原本的总预算,而这个夏天会有好几支登山队伍先后驻扎在哈达木孜,偷登雪莲而不被发觉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说夏特古道自从去年的徒步者遇难事故之后,出入也变得麻烦了许多。于是我们萌生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把眼光投往更西边呢?早在去年翻译Bruce雪莲西峰北壁攀登报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提到过雪莲山域以西一片叫作Chuelebos的山域“从未有登山者涉足过”。我们为什么不做第一批探索这片山域的登山者呢?

后来在MSN上跟马德民聊起这片山域,他找出好几张苏联的和当年中方为日本队整理的区域地图,我才知道Chuelebos对应的中文是“却勒博斯”,又称“虎峰”,因其形状从某个角度望去有如卧虎。在Google Earth上,整片区域一览无余:却勒博斯山链由西至东,整体呈狭长的菱形,南侧坡度较缓,陡峭的北壁上几乎均匀分布着数道同样陡峭的支山脊。只要从夏特古道以西与国境线平行的山沟(后来知道当地人叫乔拉克沟)进山,通过一处坡度较缓的冰川垭口,下到南侧东西走向宽阔的喀拉古勒冰川,再向西即可沿冰川行进到北壁脚下。Bruce给过我从雪莲一带遥遥拍摄的却勒博斯北壁图片,其中一条支山脊似乎行得通,尽管照片只能反映支山脊的上半段。于是目标路线就先暂定这条支山脊了。计划是在乔拉克沟里建立大本营,总周期一个月左右,前半个月侦察适应,后半个月正式攀登。

初上4070山口

6月下旬,临近出发又生事端:罗彪在喀什附近出了车祸腰椎受伤,而他新近成立的探险服务公司马上要启动慕士塔格的商业攀登活动,需要有人帮忙料理。于是决定周鹏去慕士塔格,我和赵兴政先行进山,待李兰参加完CMDI的阿尔卑斯登山培训从法国回来之后,再一同进行前期侦察和适应。

进山建立营地的过程还算顺利,没出什么问题。我和赵兴政在伊宁采购食品物资,然后包车直抵毗邻国境线的农四师七十四团场,再从这里联系租马驮运东西进山。伊犁自古盛产良马,这里的马比我之前在任何山区见到的都要高大健壮,越野能力优秀,即使是大块碎石地形也能行走自如。

我们花了两天时间牵马徒步40来公里进山,因为最初的临时营地近旁没有干净水源,又花了一天分四次把装备物资向上背了一小段。明黄色的TNF半球帐篷往乱石滩上一搭,大本营就显得有模有样了。建好营地的第二天,李兰就出乎我们意料提前抵达了大本营,原来她找到了跟我们一起进来的马工,骑马进来只花了多半天时间。

3300米冰川交汇点过渡营地

从大本营去往却勒博斯,需要先沿沟往东一段,沿东西向的冰川行进几公里,往南越过一道海拔约4100米相对平缓的山口,沿从山口往南流下的冰川前进十余公里,到达该冰川与另一条从南向北流的侧冰川跟却勒博斯山链北侧喀拉古勒冰川的交汇点,再沿喀拉古勒冰川西行十余公里,才能到达通往目标路线的侧冰川基部。于是我们三人首先进行了一轮侦察兼运输,第一天上到山口扎营(实测海拔4070米),第二天尝试攀登山口以东一道绵长的雪脊未果,第三天下到冰川交汇点(实测海拔3300米左右),搭起一顶双层高山帐作为过渡营地,在里面储存了一条绳子、若干冰锥与快挂、少量食品燃料等装备物资,第四天回到大本营。在冰川交汇点已经可以远远望见却勒博斯山链的北侧,到过渡营地就可以直接观察到目标路线侧脊,情况基本与之前了解到的差不多,不过侧脊下部仍旧看不到。

赵兴政在登顶4944“六连珠峰”后下撤途中

在大本营休整了两天后,我和赵兴政再度上山,开始进行适应攀登。之前我们尝试攀登的雪脊是山口以东一座坡度较缓山峰的西山脊,而这座山峰几乎是周围稍高山峰中唯一的“馒头山”,于是我们这一次先不拐上山口,而是沿山口北侧东西向的冰川继续东行,第二天沿北山脊登顶了这座山峰,不过实测海拔只有4944米。因为从山口另一侧望过来,这座山峰连绵的西山脊一共有六处白雪覆盖的隆起,所以我们把它戏称为“六连珠峰”,北山脊路线的定级大约在II,40度雪坡(主要是刚上山脊的一小段较陡),高差700米。为了尽量达到适应高海拔的效果,我们在山脊上离顶峰很近的地方扎营度过了一夜,海拔大约在4880米,然后再早起沿山脊下撤,回到山口,绕上山口西侧的冰川,在海拔大约4500米的地方扎营,准备次日尝试更西边的另一座山头。

次日也就是从营地出发的第四天,我们早晨5点多从营地出发,此时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前一天下午和夜晚天气反常,4500米雪坡上居然下了一阵雨,经过一夜,温度仍然不是很低,雪面也并没有如我们预期的那样变硬。我们的计划路线从一片雪崩区左侧经过,然后要通过一段非常陡峭的雪坡才能上升到山脊,而当我们到达这段雪坡时,却发现雪软而深,每爬升一步,面前的雪都要没过胸口,前进变得十分艰难而缓慢。再往上一段,雪坡变得更陡了,坡度可能达到甚至超过了45度,雪况感觉似乎并不是十分稳定,时间又已经接近8点,初升的太阳直射在雪坡上,更令人心里没底。于是我们在海拔约4700米左右处决定放弃,当天拔营返回了大本营。这一轮适应攀登尽管登顶了有可能之前是未登峰的4944峰,但我们根本没有上到5000米以上,三个晚上的宿营海拔分别为4250米、4880米、4500米,尽管获得了一定的适应性,但离理想状况相去甚远,不过也没办法了。

中途出山,湍急的河水漫过了“桥”面

反常天气还在持续,海拔只有2900米的大本营下了一夜的雪,这是我们一个月攀登周期里唯一一次大本营下雪。不过第二天也就是7月15日,我们还是决定徒步出山,到伊宁跟周鹏会合,休整一两天再进山展开正式的攀登。出山路相当艰苦,不仅积雪湿滑,并且沿途需要趟过的两条河也变得湍急汹涌,李兰在过第一条河的时候被冲走了一段,赵兴政也被冲丢了一支登山杖。第二条河的河道更窄,水流更深更急,还好我们在上游发现了一棵被伐倒的松树,横跨在河面上作为独木桥,尽管水流已经漫过了部分桥面,还是能够安全通过。最后我们到凌晨1点钟也没能走出沟口,只得在临近沟口一支地质勘探队的大帐篷里借宿。

16日辗转周折一整天,下午7点多回到伊宁,终于跟周鹏会合了。慕士塔格的活动相当顺利,他适应得也比我好得多,尽管初见时明显有些疲劳,但两天休整下来就又生龙活虎了。18日在天山乡住宿,19日下午再度出发进山,这一次我们花了大半天时间寻找马匹,每个人都是骑着马,速度加快了很多,天黑前就已经走完了大半路程,20日中午回到大本营。

由于骑马进山节约了体力,我和周鹏只休整了一天时间,22日一早就从大本营出发了。我们计划花两天时间抵达目标支山脊基部,四天攀爬路线,两天下撤。食品按照八天七夜准备,早餐和路餐适当少一些,因为按照以往的经验,多日攀登如果严格按天数来计划早餐和路餐,最后必然会有剩余,相当于平白增加了一路的负重。燃料方面,从大本营带了两个450克大气罐,加上之前存在过渡营地的一个,足可以撑到十天以上,因为一旦攀登周期被迫延长,缺少食品还可以忍耐,但在雪线以上没有燃料就意味着没有饮用水。

22日当天一切顺利,我们走了8个多小时就完成了从大本营到过渡营地二十多公里以冰川为主的路程。之前在建立过渡营地时,我们曾在越过4070山口之后的冰碛带上发现过一口锈蚀很严重的老式煤油炉和一小段已经开始降解的竹片,看来在我们之前曾经有人来过冰川交汇点这里,有可能是早年的中国地质测绘工作者。从过渡营地出发以后,我们一路都没有在交汇点以西的冰川上发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有可能是因为海拔较低,这样的痕迹已经在自然力的侵蚀下消磨掉了,但也有可能是地质测绘工作者只到达过冰川交汇点,并未再往西探索这片区域。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我们很有可能就是首批步行进入这片区域的人类。

尽管从过渡营地到路线脚下的路程只有十几公里,23日我们还是走了8个半小时,才到达却勒博斯北壁流下的侧冰川与喀拉古勒冰川交汇点附近扎营。这十几公里都是完全由冰碛覆盖的消融区冰川,表面的碎石往往厚达几十厘米,但也常会遇到无法直接通行的冰塔侧壁,需要从旁边绕过。折腾了一整天,海拔只上升了400米左右,侧冰川沟口处营地实测海拔3730米,距离主峰顶还有整整3000米的高差。按食品的量计算,我们最多有4天时间来攀登这3000米的高差。

24日我们天亮出发,开始向上跨越侧冰川。尽管这条侧冰川是从却勒博斯山链北壁流下的几条侧冰川里坡度最缓的,但亮冰区的裂缝仍旧不好对付。在一处无法绕行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拧下一枚冰锥,由我用绳子保护周鹏向下倒攀到裂缝最窄的地方(仍然有一米多宽),他从这里用冰镐勾住对面略呈仰角的冰壁,向上爬出去,然后固定绳子两端,用溜索的方法把两个背包放过去,我再依样跟攀过去。之所以要把背包溜过去,是因为我们两人的包都很重,可能接近20公斤,背着包相当影响攀爬。再往上走一段,冰川上开始有了积雪,我们开始结组行进,因为许多地方都要通过不知虚实的雪桥。就这样,等我们到达海拔约4300米的目标侧脊基部时,已经过去了差不多6个小时。

悬冰川保护下的营地

侧脊上岩石嶙峋,我们的上升路线是岩石中间的碎石沟槽,碎石每踩一脚都会向下滑,背包又重,向上攀登成了一桩相当痛苦的事。上升了几百米后,我们的行进方向渐渐分开:周鹏偏左,这样可以直接上到脊线上的更高位置,我则直上略偏右,因为这样上到脊线的距离较短,我觉得之后再沿脊线上行会更容易些。结果到达脊线之后,我才发现继续上行并不容易,需要在深雪中沿着陡峭的山脊侧壁斜切,并且沿途还有三处陡峭到几近垂直的台阶需要通过,每一次都要从松冰翻到软雪上,背着这么重的包无保护进行这样的攀爬,令人心里发毛。还好雪尽管深达没膝,稳定性却很好,一直都没有发生雪崩。刚翻过第三处台阶,我就听到周鹏在呼喊,原来他早已经上到了脊线,建好了营地,又空身下来接应。我踩着他的脚印来到营地,发现帐篷搭在了一处仰角悬冰川下方的空腔里,完全不必担心上方的雪崩或是夜里可能发作的风雪。营地实测海拔4861米,从早晨出发到抵达,我足足花了12个小时。

25日出发时天已经亮了,我们继续沿着山脊上升,打算直接翻越下一道台阶,然而到接近台阶顶部的地方,不仅坡度越来越陡,雪也越来越厚,到离台阶顶只有两三米的地方,雪面的坡度已经接近了60度,我们站在通过臂肘压和脚踩制造出的沟槽里,面前的软雪层已经厚到高过了头顶。尽管雪松软到每一步都要陷得很深才能踩实,但却又不够松软,无论用冰镐还是臂肘都没法在短时间内清出一条通路来。所以,尽管离台阶顶已经近在咫尺,我们却只能原路倒攀,重新寻找更合适的路线。好在台阶左侧的脊线上积雪不厚,有好几段甚至是薄薄的雪覆盖着亮冰,我们没费太大力气就又到达了临近台阶顶的地方。最终翻上台阶的几步依旧是陡而深的积雪,又折腾了好一番才上去。

犬牙交错的雪脊阻挡我们继续前行

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令人丧气的一幕:前方的一两百米山脊不仅极陡,而且雪檐与悬冰犬牙交错,任何一处陡峭的地方如果是松雪,都会令我们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就算能侥幸通过这一段,也必然会耗上相当长的时间,而再往上必须要再爬上几百米冰雪岩混合的陡峭地形,才能到达可以扎营的雪盆。方才在积雪中的痛苦挣扎让我们明白,这样的侥幸几乎不可能发生,因为只消连续几米陡而松的雪坡,就能让我们寸步难行。我们把目光投向侧脊的左侧,那里有一条冰带从雪盆直挂下来,如果撤回侧脊基部再沿冰带攀爬上去,或许可以从左侧上到雪盆。

我们开始沿周鹏上来的路线下撤,然而还没等撤到脊线上的冰雪与侧面的岩石交界的地方,冰带上方高处就发生了雪崩,虽然规模不大,却完全覆盖了整条冰带的宽度。如果雪崩发生时我们正在冰带上攀爬,就必然会被强大的冲击力扫下去。没多久,更左边又发生了一场规模更大的雪崩,把冰带左侧通往上方雪盆的冰坡也扫荡了一遍。看来,至少在这样的季节和雪况下,从这条侧脊冲顶是无论如何都行不通了。

等到我们垂头丧气地撤下冰川,回到23日的营地,已经是傍晚8点多了,距离早晨出发已过了12个小时,而我们的感觉更像是经过了好几天的攀登那样疲惫不堪。筹划酝酿了这么久的攀登尝试就这样宣告失败,那种失落感实在令人无处发泄。这时我脑海里转过一个念头:尽管目标路线没能搞定,但我们还剩下足以维持三四天的食品,完全可以沿着喀拉古勒冰川继续西进,观察一下却勒博斯主峰西北侧的两三条山脊是个什么样子,如果简单到可以快速攀登就尝试一下,就算不行,至少也可以作为下次再来尝试的参考。周鹏也觉得应该再往上走走看,于是在这天夜晚我们进入梦乡时,心头的失落或多或少已经被新的探索憧憬取代了。

在冰川上绕行

26日我们起得不算早,因为在连续四天总计超过40个小时的负重徒步和攀登之后,我们觉得有必要降低强度,休息调整一下。从这里沿喀拉古勒冰川继续上行,比之前从3300营地过来要好走一些,因为消融区的冰川越往上就越完整。出发三个多小时,我们已经越过了四道从却勒博斯北壁流下的侧冰川,但是这些侧冰川都太陡太破碎,不适合沿冰川上行,并且更上方的脊线看上去也都绝非易与。继续往前,第五道也是最后一道侧冰川看上去要平缓一些,如果中间的几片裂缝区可以绕行,就能沿冰川一直上到却勒博斯山链与它西侧一座卫峰之间的垭口,然后再沿东山脊尝试攀登却勒博斯主峰。

我们拐上了这条侧冰川,为了避开麻烦的裂缝,就尽量贴着它的左侧行进。尽管行进路线要通过一段长长的雪崩堆积物区,但我们并不以为意,因为之前几天天气不错,一直没有下过大雪,堆积物的存在恰恰证明不太可能有新的松雪崩下来。这样果然节省时间,当我们绕过最后一道裂缝,在冰川中段的雪盆中央搭起帐篷时,距离早晨出发只过了六个半小时。营地实测海拔4430米,我们在这六个半小时里上升了700米的海拔。然而老天爷并不是很给面子,原本已经不知不觉转成乳白色的天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我们钻进帐篷,一边化雪烧水,一边聆听着雪粒敲打在帐篷上。这一夜我睡得不算好,每次从睡袋里探出头,都能听见雪簌簌落在帐篷上的声音,一直到凌晨4点多才安静下来,期间两边的侧脊壁上都发生过雪崩,那轰隆隆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近,甚至还有一次能感觉到气浪摇晃帐篷。尽管心里明知帐篷离两边山壁都有足够的安全距离,那种感觉也让人很难不紧张。

虽然之前定了凌晨5点的闹钟,但我们直到27日6点天蒙蒙亮才裹着睡袋坐起来。帐篷里结着厚厚的霜,外面也是白雾弥漫,不过至少雪是停了。还好地上的新雪其实并不是很厚,大概只有十几厘米。

我们一出发就用绳子结着组。由于新雪的隔热作用,底下的雪层并没有在夜里充分硬化,每走个十几步就会有一步深陷下去。冰川的规模比初看起来要大,我们在雪盆里足足走了快一个小时才进入裂缝区,开始在裂缝间寻找冰桥绕行。越往上雪就越深,不过没有之前在原定路线上那么夸张。绕了大约两个小时,我们被一条又宽又深的裂缝阻住了去路。裂缝几乎横跨整道冰川,尽管从我们所在的一侧可以下到缝底,但要想从另一侧爬出去,需要攀爬十多米总体呈仰角的冰川冰,换言之简直就是不可能的。此时我们处在冰川的右(西)侧,由于密布的裂缝阻碍,无法直接切到冰川左侧去,而右边的山脊侧壁尽管是可攀的冰雪坡,但是坡上密布着前一天夜里新雪崩落的痕迹,上方则悬着从脊线伸出的雪檐,一旦攀爬时头顶的雪檐崩塌,我们就会遭到灭顶之灾。看来这一次的尝试又只能止步于此了。这里的实测海拔只有4900米左右,我们在这片山域已经进行了前后近一个月的探索与攀登,难道无论如何都到不了5000米以上吗?

我们在大裂缝跟前有气无力地坐了半个多小时,仿佛所有的精神都被再度失败的沮丧抽走了。最后我们终于站起身,沿上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去。然而越是往下走,右边(现在是左边)的侧壁就越诱人:40来度的坡度刚好适合快速攀登,流雪痕迹说明上面的新雪软雪应该所剩不多,并且上方威胁是山脊上的雪檐而不是壁面上的悬冰川,雪檐崩塌的概率比冰崩要小得多...何况如果我们能够贴着旁边较低处的悬冰川边缘攀登,或许就可以在上方发生冰雪崩塌时及时作出反应,躲进悬冰川的仰角底下。

综合权衡一番之后,我们觉得侧壁尽管有风险,但或许也可以试着赌一赌。当然,我们心中仍旧充满了犹豫,因为在这无比偏远而又没有任何通讯手段的地方,一旦受伤失去行动能力,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救援的。周鹏离开了之前的脚印朝侧壁下方横切,但是我们所处的位置不对,横切路线被竖向的裂缝阻住了。我一边往回退一边想,到达之前的脚印后,如果我承认失败,沿着脚印向下撤,那我们仍旧需要两个整天才能回到大本营...而如果打算再搏一场,我就需要沿着脚印往上爬,经过了这么多天的疲劳,每爬升一步都会非常吃力...更别提还要破开松雪横切...然后沿侧壁往上爬...

我以为自己一定会沿着脚印往下走了,然而到达分岔点的时候,我却不由自主地朝上迈出了步子。一步,又一步,又一步...从这里可以往右边横切了,通过一段陡雪坡就可以到达侧壁脚下...向上,保持节奏,雪檐已经在头顶正上方了,快速通过!我能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兴奋起来,之前的犹豫和顾虑全都被从心底里涌起的兴奋淹没了。保持迈步节奏与呼吸节奏协调一致,动作要干净利落,但又不能操之过急,让身体持续发挥尽量大的功率...我用不着有意识地提醒自己,因为这些早已经在一次次的攀登中成为本能了。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跨越了背隙,开始偏向左方。周鹏因为有充分的前期适应,一路上状态都比我要好,越过背隙之后不久就超到了前面开路。

我们仍旧保持着之前冰川行进时的结组,留出的绳长大约在20米左右。往左上方斜切离开雪檐威胁范围之后,我们开始采用行进间保护,随时保持绳子上至少有1个冰锥或扁带套保护点,等周鹏身上的冰锥用完了再交接。这样交接了几轮之后,我们已经沿着山脊侧壁岩带间的冰槽爬升到了一段陡峭的支脊上,再往上就是主脊线。支脊很陡,最陡的几处地方大约有55度,表面覆盖着松雪和厚厚的烂冰,很难设置保护,我们只能一直向上。

周围的天气开始变坏,风卷着雪片从侧面袭来,尽管主脊线离我们应该只有几十米距离,在风雪中也看不太清楚。最后,周鹏终于翻过了支脊与主脊交汇处的雪檐,我感觉到绳子收紧了,也踩着他的脚印翻了上去。甫一翻过雪檐,风雪立刻被甩在身后,只剩下夕阳淡淡的暖意,颇有几分不真实感。

我们正处在一片由山脊上的冰雪形成的小平台上,左后方是通往却勒博斯主峰的脊线,右前方是之前曾经窥见的那座卫峰。通往主峰的脊线相当漫长,在较高的位置有一段很陡峭的冰雪刃脊,之后紧接着一段同样陡峭的雪檐混合山脊,而且从我们所处的平台看不见顶峰。通往卫峰的山脊尽管一侧是突兀的雪檐,但另一侧应该比较容易横切过去。平台上的海拔是5480米,这一天我们攀登了12小时40分钟,上升了1050米的海拔,已经相当疲劳了。除去留在过渡营地的一包土豆泥和几份汤料之外,我们剩下的食品刚好够维持三天两夜,并且从这里回到过渡营地就需要一整天时间。一日冲顶主峰并返回几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于是我们决定把卫峰作为攀登目标。

冲顶5863卫峰途中

28日是离开大本营的第七天,我们9点左右离开营地,朝着卫峰方向进发。晴朗的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并且因为前一天夜里没有下雪,山脊横切路段的雪硬化得恰到好处,冰爪踩上去只会陷进去一点点,既节省体力又有安全感。冲顶最后一段的脊线上,积雪要更松一些,不时有奇形怪状的黄白色石灰岩从雪层里支棱出来。最后我们终于踏上了卫峰顶,时间是上午11点42分。

尽管GPS显示卫峰海拔只有5863米,但这里的视野已经相当开阔了:北边是辽阔的昭苏平原,尽管相距百余公里,仍然能分辨出大片油菜花的灿灿金黄;东边远处是形如花冠的雪莲峰,近处是曾经令我们如此神往的却勒博斯,可惜由于山脊遮挡,仍旧看不见白雪皑皑的主峰;南边是顺着却勒博斯山链南侧自西向东延展的吐盖别里齐冰川,我们曾构想过沿这条冰川走出去,从夏特古道南段出山的方案,若不是现在没有足够的食品物资来尝试,那样或许会很有意思;西边是中哈边境的界山链,其中最近的一座6000米出头的界山与我们所在的卫峰之间有雪脊相连,花一整天时间或许可以往返一趟,可惜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已经来到了距离国境线如此之近的地方,否则哪怕多花一天也要过去看个究竟;西南方向是天山山脉的主峰——巍峨的托木尔峰,可惜由于界山链的遮挡,我们看不见汗腾格里的真容。

用相机记录了这一切之后,我们就开始了漫长的下撤之路。从过渡营地到卫峰脚下的侧冰川,单是徒步距离就超过了23公里,并且一路都是在消融区的冰川上绕行。现在,我们需要在一天半时间内撤下山,回到过渡营地,然后再花一整天返回大本营。

由于雪檐的威胁始终存在,并且支山脊也太陡,原路下撤显然不可取。收起帐篷之后,我们沿主山脊侧面往回切了一段,然后开始用冰洞和岩锥下降。下完四段绳距,我们已经到达了离下方冰川背隙只有几十米的地方,然而绳子在这里卡住了,无论如何都抽不下来。由于有落石危险,我们不敢在这里久留,于是周鹏往上攀登到岩石和冰坡的分界处,用小刀截断了绳子。

靠着截下来的两股各约20米绳子,我们利用雪墩下降越过了背隙,然后用其中一股绳子结组,开始往冰川下走。没有了多余的绳长,直接用绳头结组,感觉倒是利索了不少。通过仔细观察分析之前拍摄的照片,我们发现冰川正中偏西侧有一片雪桥区,应该可以绕过之前阻挡我们的那道大裂缝。经过一番寻觅,我们果然找到了正确的雪桥,越过大裂缝没多久就接上了之前的脚印。快到沟口的时候,我回头仰望着山脊上的风云变幻,想起前一天的失望与希望、无力与兴奋,几乎没法相信那些都是区区30个小时以内发生的事情——真是恍如隔世。

登顶5863卫峰,远处是形如花冠的雪莲峰

最后我们撤到了喀拉古勒冰川上扎营,这一天从出发冲顶到扎营,总共行进11小时40分钟。29日,我们一觉睡到自然醒,11点多拔营出发,花9个多小时走回了过渡营地,这时之前的所有晚餐都已经吃光了,存在过渡营地的土豆泥就成了美味珍馐,特别是周鹏想出了用蔬菜蛋汤冲泡土豆泥的办法,更是令美味锦上添花。7月30日,出发后的第九天,我们拆掉过渡营地的双层帐篷,踏上了返回大本营之路。4070米山口以下的积雪几乎已经融化光了,原先的暗裂缝全都露在明处,让我们的行程轻松了不少。一过山口,迎面而来的是重重的乌云,我们下冰川后没多久,天上就开始下起雨来,最后我们是冒着滂沱的大雨钻进了大本营的半球帐篷。

大本营的食品也只剩下很少了。赵兴政在再度尝试山口西侧那座山峰未果之后,已经于7月27日出了山,只剩下李兰留在营地等我们。我们通过卫星电话安排马工带着五匹马上来,从大本营出山的这40来公里路,我们乐得以马代步——连续九天总计89个小时的攀登和负重徒步,留下的那种疲劳简直是深入骨髓的。

从大本营出发,尝试预定支山脊路线未遂后返回冰川口,继续向西深入,登顶却勒博斯西北卫峰,再原路返回大本营——按照周鹏的GPS轨迹,我们总共的攀登和徒步里程往返共约114公里,如果进出山路程单程按45公里计的话,这次攀登的总往返里程就超过了200公里,几乎相当于从乌鲁木齐市区往返博格达峰。最大的遗憾自然是我们没能搞定目标路线,否则这会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级攀登。实际情况是,我们最终完攀的5863峰东壁转南山脊路线定级大约在V(考虑到接近性),M2/AI2/55度雪坡,1400米高差(从雪盆营地起算),单从技术攀登角度并不能算是一条很需要投入的路线。不过在这次攀登过程中,我们的确有好几次足以称为“刻骨铭心”的体验——两度失败放弃的沮丧,两度重振希望的兴奋,雪檐威胁下的专注,支脊上风雪中的迷茫与坚持...正是像这样深刻而投入的体验,才是探索攀登与无伦比的魅力所在。

我们把这条路线命名为“长征”——我想不出什么比这更贴切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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